“科技的发展需要大量的数学家,我们现在有不少还不错的数学家,但是缺少顶尖的、能够做出开创性学问的数学家。中国改革开放至今40多年,现在应该是培养我们自己的顶尖人才的时候了。”国际著名数学家、菲尔兹奖得主、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主任、清华大学求真书院院长丘成桐教授,今天(4 月7日)来沪主讲复旦大学主办的浦江科学大师讲坛,并接受记者专访。
他直言:“我们需要提升整个科学文化基础和氛围,并且给年轻人更多空间,让他们做真学问。推动基础研究的发展是很迫切的需求,但是对于基础研究要少一些急功近利、追求短期回报的心理,如果过于关注眼前的问题,反而会与我们真正的目标南辕北辙。”
鼓励年轻人开拓中国数学研究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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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随着科技的发展,尤其是最近的人工智能热,数学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您认为中国的数学发展现状如何?我们数学学科的发展是否与我们科学发展的需求相匹配?
丘成桐:中国有很多不错的数学家,但目前缺少顶尖的、做开创性学问的一流数学家。数学在现代科技和现代工业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包括最近大热的人工智能也是在数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解决卡脖子的问题、打破发达国家关键技术的垄断,需要我们培养顶尖的数学家。
就数学而言,如果一个数学家做的学问过了五年、十年被认为是重要的,那是很不错的,如果过了五十年还被认为很重要,那就是一流的学问,是一流的数学家。今年,我发起举行国际基础科学大会,参与了全世界最近五年基础科学研究成果的评选,选出了包括数学、理论物理与信息技术五年来最重要的论文,最终选出了150篇论文。其中,数学领域有87篇,我也有2篇文章获评。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科学家贡献了5篇,海外华裔学者有20多篇。这说明,真要走出一条我们中国自己的科技发展的路,数学人才的培养水平还有很大的差距。
不论是推动数学发展,还是整个基础研究的发展我们要少一些急功近利的心理,不能太过于聚焦短期回报。
比如,很多人认为解决应用问题需要发展应用数学,但是如果为了应用而做应用数学,那是无法长远的。从古到今,优秀的数学研究几乎都是数学家从基础研究出发,发现有趣的现象,再用数学解答这些现象背后的问题,这才有了应用数学。不止是数学,凡是由好奇心驱动而发展出来的科学威力最大,能对科技发展产生更深远的影响。比如电磁学、量子力学当年的发展,完全是科学家的好奇心驱使,从基础研究出发,至今影响深远。
因此,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中国要沉下心来培养第一流的、尖端的本土学者。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现在到了一个关键时刻,需要本国的学者做出一流的学问,培养一流的学生。
问:很多人觉得数学是年轻人的学问,您认为什么年龄是数学家最有创造力的年龄?您觉得该怎样发挥年轻人的作用?
丘成桐:一般博士毕业后十多年、二十年是出成果最集中的年龄段,但随着现代人的整体寿命延长,研究生涯确实也在变长。不过,我研究了最近五年来数学学科最重要的发展,发现很多成果来自年轻数学家的博士论文。现在有不少数学家二十多岁就成为名校教授,像哈佛大学就有好几个二十七八岁的正教授。这表明数学是年轻人可以发力的学科。
而且我发现越是有独立的想法、对科学问题有一些有趣见解的年轻人,就越容易做出成绩。所以要给年轻人更多的空间,让他们在数学领域自由探索。现在,中国数学界大约有二十多个院士,其中不少年龄都很大了。我们应该通过评价体系变革,鼓励年轻人开拓中国数学研究的新方向。
同时也要珍惜科研人员。很多时候学者科研做得好了,就有很多地方来请他兼职,这造成了做学问的学者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甚至无心科研。虽然初衷看上去是重视科研人才,但造成的后果是科研人才的浪费。
培养未来的领军人才,需要更多大师投入其中
问:多年来您一直致力于教育,您觉得中国数学教育这些年在方面哪些地方有进步,哪些方面还需要继续努力?
丘成桐:在一般数学家培养上,我国的数学教育取得了很大进步。从历史规律来看,数学学科的发展通常是大师先行,往往身后就会跟随一批一流的学者。所以,我们最需要的是能够引领数学发展的大师级学者。要用培养数学学科领袖的方式来选拔和培养人才。
我所在的清华大学求真书院一年收100多个学生,相对于每年1000多万高考生,还不到0.01%。为了选拔这些学生,我们花了不少功夫,也要花功夫要培养他们,让他们中的一些人成长为领军数学家。这两年我们在数学教育方面,确实取得了很大进步,希望在求真书院诞生未来的数学大师。
当然,求真书院也引发了一些争议,包括有人认为不公平。但是我认为对于家长和学生来说,对待教育同样也要少一点功利心,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不同的终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不是每个人都要上清华北大,都要考研,或者都要学数学或者热门学科。
一般来说,每个学生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再到研究生,每个学段都有自己的特点。学生在经历不同学段时,都会有一些不适应,家长和学生都不必过于焦虑,只要学生不是得过且过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使读到研究生了,学生有一天不想再做研究,转向其他工作,也没什么,更不必觉得羞耻,每一个人无论干什么工作其实对国家来说都很重要。
问:您举办丘成桐大学生竞赛已十几年,还举办了其他的一些数学竞赛,您从这些参赛的年轻人身上看出了哪些变化和短板?
丘成桐:我举办了很多竞赛,每一个都为数学教育带来了变化。坦率地讲,大学生竞赛的目标很简单——希望本科生的数学达到美国第一流大学博士资格考的水平。原因是十多年前,我还在哈佛任教时,发现中国留学生的数学水平较之改革开放之初有了很大的下降,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无法接受,很多学生本该知道的数学知识在学校却并没有学过。我认为原因是一些有能力的数学家对本科生的教学关注不够。所以我希望通过竞赛引导学生自觉学习,推动老师不断改进教学,同时也希望让更多有能力的数学家关注本科生教育。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至少最优秀的那批大学生数学水平提高很快。现在,中国参加竞赛的大学生比从前表现得更好。我很高兴,大学生竞赛达到了预想的目标。此外,我还举办了丘成桐中学科学奖。这项赛事与提升本科生能力的目标不同,是以启发青少年对数学研究的兴趣为主。
问:您自己很喜欢诗词,这对您的数学研究及职业发展有何影响?
丘成桐:人文和数学相结合的方式有利于培养人才。一个有学问的科学家总是拥有相当深厚的文化修养,这样才能问出好问题。学问主要靠文化的继承和培养,我所知道的有成就的学者,从未有哪一位是完全没有人文修养,他们或是喜欢诗词、文学,或是喜欢音乐艺术。几百年来的知名科学家,从牛顿、高斯到爱因斯坦等,都有相当不错的人文修养。
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是共通的,抱持的目标很多时候是一样的,比如自然科学家对于大自然很多现象有很大的兴趣。人文科学也是人类与自然界的情感交流。当我们的心灵与大自然交流时,科学家希望了解背后原理的冲动,文学家会有表达心灵震撼的冲动。唯有感动、兴奋和足够的好奇心才会激发我们花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去研究一些大问题,否则只是研究一些小问题。
提升科学文化任重道远
问:您曾多次谈到提升科学文化,除了探索人才培养,还需要从哪些方面发力?
丘成桐:不得不说,中国的科普和世界一流存在不小的差距,提升科学文化任重道远。需要很多学者投入其中。但就我了解,很多学者没有太大动力从事科普,甚至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
我曾亲身经历过一件趣事。我曾经为了了解本科生阶段用哪些教科书效果最好而写信咨询一些院士。没想到,很多人问我,这是否是我本人写的信。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不应该关注这么小的问题,或者认为这也不是他们应当回答的问题。我们部分学者没有兴趣提倡科普,认为科普不是他的责任。
但是另一方面,现在也有一些哗众取宠的科普人士为了吸引眼球,对一些陈旧的知识进行夸张的包装甚至扭曲的解读。这种科普对于学生眼界的提升、思维的改变不仅没有什么作用,甚至有负面效果。
眼下,我也会利用新媒体从事科普工作。几乎每周我都在B站讲授一次数学历史,并向所有人开放。但是我一个人力量有限,而且因为我算有点名气,所以能吸引一些人来听课。但能够影响的人,仍然数量有限,科普要覆盖社会上更多人,需要更多的学者真心投入,也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当然,真正有影响力的科普是普惠性、公益性的,政府也应适当资助科普。
问:现在不少企业也会参与办各种竞赛,包括参与人才培养,您是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丘成桐:现在一些产学研合作之类的模式,我认为要谨慎对待。产业的目标是利润,不能指望其用所有投入和时间发展科研。而且就目前的发展阶段来看,企业更追求短期的利润,这会对基础科学发展带来消极影响。其实,像数学这样的基础学科,得到的支持和投入并不多。企业必须有真正宽大的胸怀,才可能为基础研究带来真正正面的影响,也才能产生能真正影响世界的成果,像曾经的贝尔实验室。也有可能我们的企业还没有发展到这个阶段。如果说,一个国家需要一万个数学家,我相信中国有这个能力培养,这也是国家复兴、产业发展的需要。
作者:姜澎 储舒婷 摄影:袁婧
编辑:储舒婷
责任编辑:樊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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