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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在今天,谈论爱欲不合时宜吗?

时间:2023-02-26 12:10:48       来源:青瞳视角

缘起:重构复多的爱的时间性

今年已是新冠大流行的第四个年头,站在疫情的延长线上,在疫情行将结束之际,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遗憾与希冀,面对伤逝、面临重启,我们不得不思索在过往的防疫措施与次生灾害之间要如何接纳/再造生命自身的时间。当生命再也不能创造持续性,时间丧失了它的韵律,原子化的个人在扁平的私有化时间中坍缩为狭小的物理身躯……诚如尼采所言,末人享受白天和夜晚的小趣味,他们决不会终结于单一的物理死亡(狭义的“被健康”)叙事而是沉落在非时间之中。在笔者看来,我们最可宝贵的时间既不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不该是屡屡犯下地看似充填满满的生活与真正的充实着生命质感的混淆。相反,时间是已然却未然的,在摆脱了重力随机的持拿之后,感觉与回忆化合为一,成为剔除了过去与现在截然相分的时间晶体,时间的离散被聚拢到它散发着的香气上,生命的限制被突破了,回忆、等待与希望齐齐浸入菩提树茶润泽的玛德琳蛋糕……真正的抵抗(疫情或者低质量的末人生命)未必是孤勇的赤身肉搏,而是贯穿着强度的生-存,在笔者看来,还有什么比爱更炽烈、更切身、更让我们连结、更激发创造性的呢?


(资料图)

回转过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时间样态?进而,爱是如何融入时间性之中的呢?如果说韩炳哲的《时间的味道》呼唤生命的完好时间(bonne heure)、抵抗点状、交替覆没的现-时的话,内中已隐隐将私人化的审美体验转化为主体间性的交感,那么,在他稍晚的巴迪欧作序的《爱欲之死》中,主体与他者的非对称则得到了显豁的揭示。此种分际无疑是对主观内时间的深拓。由是,生命的创造被赋予了规定性:他一方面将此种质感具象地建筑在他者之于主体的异质性与外在性之上,“爱欲的对象实际上是他者,是个体在‘自我’的王国里无法征服的疆土。当今社会越来越陷入同质化的地狱,无法产生爱欲的经验,因为爱欲的前提是作为他者的非对称性和外部性”;另一方面则伸展开异质的时间,即:他者接管了主体封闭而坚固的自恋时间,在我-他者这个二元组中,正是死亡(濒死瞬间)的骤临切断了同源-派生关系的第一人称主我论而不仅仅是简单地承纳爱欲,打开了朝向未来的无限的他者时间。

就时间性这一本体而言,倘若我们借用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说的,“所有的直线都是骗人的,所有的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是一个圆圈”,这便进入了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圆状时间”。瞬间是过去与将来在片刻产生的碰撞,它就像一个环链不断地摊开、运动又扩展。这里需要澄清的是,相同者(des Gleichen)的永恒轮回并非韩氏批判的同一者(das Identische),而是包含了差异的相似,意指复数的人。进一步的,瞬间不再是不住后撤的当下-过去因而与无始无终的永恒(世俗人不寻求超越的弥赛亚或精神寄托)对立,毋宁,“瞬间就是永恒”,所有的人在每一个瞬间、在对生命的肯定中都获得了永恒的意义。直而言之,热恋中的人们不正是热爱命运(amor fati)、万物虽死灭又复生的最好写照吗?

脱开尼采的瞬时圆性时间观,换个角度解释,我们亦自然知道,时间如同河流,奔流不息,未曾稍歇,可时间并不必定相符于常识中的过去已然消逝、现在正在发生、未来仍是虚空这样的线性观念。时间固然有其时态,但时间更是一个不断增长延伸的模块。过去是真实的,曾在的(哪怕此情可待成追忆,过往的美好不可能抹去)永久迈入存在的行列(似乎隐匿却常在不经意间触发),它会在某个时刻被翻晒或是忆起,未来在此意义上乃是将要到来的过去,过去越积越多,它调校着仅仅活在当下的贫乏,彰显着时间本身的厚度。

将爱置入如上考察的时间性问题,时间于人便不再是刻板印象中宿命般等死的绝望。稍作总结:在一定的时机,爱就是一种灌满强度的事件,瞬时爆裂开来,相依相继,循环而奔涌;在对“时间长河观”的扬弃中,时间也不是一条稀薄、透明而均质的带子,它的绵延性与分体性揭示了一种既不可分割又不可量化的连续心理事实,直至过去的厚度与当下局势间的交会转化为在爱之前与之后迥然不同的生命经验的断裂。“我之为一”的虚假整体观念彻底被来自外部的、绝对的他者所楔入。

爱欲生死:超-世与奇遇

汪民安教授在新著《论爱欲》出版之际接受的访谈《抵抗死亡或人性的实现》中直言“爱欲”是诗人或作家的母题,可在人文学术领域却广为遮蔽,想来它既不从属于学科的惯性,也不会成为一时的热点或爆点。然而,谁又能否认“爱欲的秘密也是一个人自身的秘密”,“爱欲和死亡是生命非常重要(乃至唯二,在笔者看来)的维度”呢?毫不夸张地说,这本诞生自半年前的书是一本现象级的读物——在为爱正名而非一时风靡的意义上。有人将爱等同于脐下三寸之事,粗鄙不堪;有人认为(如上所引),爱非白描或抒情不能达也,将爱划给了诗歌或小说的领地。在“爱,不再有任何风险,无处不在又无处存在”的目下,作为承当时代之思的理论人,毕竟有责任言说。无疑,这本浸透着现实人文关怀的专著不仅止于思想史的爬梳与重组,更直指人性的高贵与尊严。在作家胡赳赳看来,爱欲之欲当释为动力,故爱欲实为爱的作用力和方向:活着就是为了爱,爱是活着的唯一动力。这一解题当然不失为一种六经著我式的解读。不过依笔者之见,无论是“怎样才能克服和战胜身体的衰灭和死亡,获得神圣的永恒”之古典思想对不朽的追求,抑或透过文艺复兴“爱是遗忘和抗拒死亡的方式”的棱镜,直到“为爱而死,就是对爱的至高肯定”的转进之不容置辩的断言,爱与欲的张力、死朝向生的拮抗(纳死逆生)不再仅仅单一地指向存活的一极,死亡在爱欲的谱系中超拔出来。

循此脉络,思想史上的爱欲是在苏格拉底(柏拉图)那里,爱欲的上升阶梯意指“对智慧和真理的追求过程,实际上就是将人引向神圣不朽的过程。就此,爱若斯作为一个精灵,与其说是一个神,不如说是一个哲学家”。经过中世纪的禁锢与文艺复兴自足的尘世之爱,经过尼采那里痛苦与性的互相强化,原有的高蹈的哲学(真理)-生活(洞穴)的两分已不复存在。正所谓有爱欲的上升阶梯,也有突破死亡之爱欲的极限(例如巴塔耶摧毁了死和爱的界限)。这一点可引晚近法国哲学家利科对弗洛伊德的诠释为旁证,“生命毁灭自身的倾向如此原始……所有本能的目标就在于通过引起一种类似自动重复的过程,恢复事物的更早状态:胚胎学只是一种强迫重复。通过肯定本能的保存本性,弗洛伊德把死亡置于生命中,将回归到无机置于有机体的进一步发展中”,将“爱欲与死亡双重象征下”的“巨人的战斗”推到极致。质言之,爱欲本已涵摄了死亡(“尼采的苦痛情欲能感受到生的快乐;萨德的苦痛情欲则能感受到死的快乐,通向死亡之途也就是通向极乐之途)”,后者不仅与前者彼此交织,还使得爱欲生死(如詹姆斯·米勒的《福柯的生死爱欲》这一名著所启示的)既越出了日常的感性肉欲(“融合了喜悦和苦痛、纯洁和肮脏、感激和悔恨的情欲”),也不再垂直上行企向上帝与灵魂合辙的神圣爱欲的范域内,而是对进阶的知识阶梯的反向书写。

若以死亡为锚定点来勾画爱欲的思想史,我们已然能读到极为精当的总结,“苏格拉底为了真理之爱而不惜一死,彼特拉克为了灵魂之爱而不惜一死,薄伽丘则是为了身体之爱而不惜一死。而在萨德那里,身体之爱就是身体之死。为了获得爱,不必像前人那样浮夸和做作地以死作代价,而是在死中去爱,在爱中去死”。而对于爱欲最好的诠释,正是作者借《十日谈》书写出来的寥寥数笔,“生命的目标就在于它自身欲望的满足。它要做的就是努力实现和完成自身的满足……这部小说中的很多主人公,都为了爱欲而愿意赴死。或者说,以死作为不顾一切的爱的代价。不能爱,宁可死”。

事实上,最为激烈、最为感人的爱情故事,往往是被理智判了死刑的爱情。但正是在这样的爱情故事里,这种刺破理智冲决而出的爱情,才达到了情的极致——超生死、忘物我、逼真幻、充盈宇宙、永无灭陨的幽灵状态。我们发问:那蕴育在生命中,但比生命更激烈地穿透死亡的爱的独一样态是什么?那无法散去、在偶然中透显出必然、历尽了主体性之剧变直至让我们沦陷;在理性与文饰(爱的算计与伪装)、自由与炽烈、布尔乔亚或波西米亚,飞蛾扑火或先期撤退间,挣脱了两极振荡的张力,盈满洪天廓宇的至死方休的冒险,究竟有无可能?笔者认为,“爱”这一个字不会无端端的崇高,它或许化身替代(“下一个更乖”)与虚幻(“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在流俗中也常常是对爱本身无时不在的贬黜,又或许禀有复杂的人间烟火,可是在主体性与真实存在的罅隙内真正余下的只有独一种对抗适配与情识计度(“每一次看起来具有社会爆炸性的爱恋选择,其背后都耸立着精心计算的市场交换格栅”)的特称之爱。

这是怎样一种爱?汪老师写道,“死亡以对爱的最后否定来展示它对爱的最高肯定……在莎士比亚这里,爱通向和连接了死亡,但是爱不是抵制死亡,爱是在奔赴死亡,爱是通过对死亡的最后拥抱,通过和死亡的亲密无间的接触来肯定自己”。举例来说,一年前上映的别具风味的沪语方言电影《爱情神话》描绘了中年男人老白与包括前妻在内的三女之间暧昧不清的情感纠葛,但男二号老乌与似梦非梦的“索菲亚·罗兰”之间的“神话”却是点睛之笔。他身处但同样悖论的是刺破饮食男女布尔乔亚氛围的中枢,在他那里,索菲亚就是不受菲勒斯辖制(逸出象征交换)的例外与唯一。也即,唯有从法则的角度出发,建构法则之外的事实才是可能的。我们可以把法则看作意义的赋予与生产,但法则朝向爱的通道不再居于象征法则的意义生成矩阵中,意义在这一向非性化、非感官对象的企近中转化为不可能的享乐(sense→jouissance);反过来说,只有从受阉割的为他者欲望(不可与绝对的、陌异的作为爱的他者本身混淆)绊倒的寻常主体摆脱开来,方始可能迸发出如此激越卓然的爱情-主体。讨论老乌的故事是否为杜撰毫无意义,就好像核实电影情节有多少现实,又有多少虚构、观众信或不信同样无意义一样,虚与实皆无碍于爱情与死亡的结合。进一步说,在这里,爱者试图拥有被爱者(老乌之于索菲亚)的存在,即使后者不再存在(不论是哪一位夫人)——爱情越过了他者的死亡,在拉康精神分析语境中溢出的实在(超-世)的意义上,甚至正因其是而抵达了非存在(索菲亚不再是普通对象而是“物”)。换言之,在存在停止、索菲亚濒死的地方,爱情却不会停止。在片中,老白一阵热血翻涌,撒手人寰,他追随他的爱欲而去,抑或说,爱欲比他的物理生命更久长(outlive him)。

“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试图实践充满风险的爱。这就是奇遇之爱,是以死和终结的方式来完成这种不可能的爱。”如果说安德烈·高兹在《致D》中选择陪伴癌末期的妻子共同赴死仍是在相遇中理性的、升华的抉择,那么,真正的奇遇之爱是在身体适配(乃至心有灵犀)可不为社会规则(体制性、关系性的通约语法)所容、打破个体还打破编码的发明,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可选择而择之的纯粹行动。相对于命令式的威权主义(你必须与ta成婚,因为父母的眼光比你看得远,你得听我们的)、强加式的全权主义(你必须与ta成婚,为了我们的家族利益),甚至至多只是形式上的自由主义(你必须与ta成婚,因为大家都喜欢白富美,你得听从‘理智的声音’),奇遇之爱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由主体自身而非大他者作出的抉择。简言之,前三种“选择”皆归属于相遇,唯独最后一种才是绽出爱欲的抉择(冒险)。正如汪老师的概括,“这样一般的相遇并没有打破爱的规则和习惯框架,没有打破爱本身的一。相遇之爱甚至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模仿……奇遇之爱,冒风险之爱,则不仅打破了个体自己的‘一’,还打破了爱本身的‘一’。奇遇之爱,是一场爱的革命”。

相爱便是臣服于(致死的)必然性而非种种认知、惯例或市场的框束或坐标,当且仅当其间生发的偶然机缘在某种意义上不断重复言说自身之时。最终,在不可能的爱(风险、禁忌乃至作为只能被预设前提的软性的“爱的编码”所允诺)中可能的“两的相遇”里,爱的纽带(lien)依附于相异的个体之在,依附于灵光微启的顷刻(rencontre créee au bon moment)。

拓展性思考:元宇宙,临向未来的爱欲

笔者发现汪老师有一个隐藏的设问是,当爱奋力挣脱开家族利益的束缚,当匹配的要求这样的外力阻隔弱化了,那么,(一定程度上的)主体之间的相遇甚至在日常生活,而不是在典籍或影像文本中,就是自由可期的吗(且不说是否奇遇、是否跃历生死)?可事实上,“今天的恋爱和婚姻自由不过是将婚恋自由推向了市场。爱和市场彼此找到了各自中意的温床”。吊诡的是,社会系统的匹配(狭义上的门当户对)换汤不换药地被细化为职业、物质财富、形象等各项参数,可谓前门放出,后门旋即套上了束身衣。那么,是否还有其它的自由恋爱的可能——毕竟社会学家尼可拉斯·卢曼认为,只有现代人的浪漫之爱才实现了爱的自主性,爱就是为了爱本身——或者逃逸之路?

笔者认为,答案就在赛博空间,或曰现时通用的“元宇宙”那里。技术专家预测,元宇宙将像出行和工作一样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构成部分,恋爱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设想当我们戴上头显和目镜,进入虚拟社区,选择自己喜爱的扮相和皮肤,在VR Chat里徜徉的时候,这里不再有来自积习沉淀的他人的社会判准,甚至外貌协会、社会标识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我们单纯地基于各种各样的趣缘而共在。衍伸开去,我们发问:玩家真的会相信这里诞生的爱情与友情吗?在全虚拟世界,人们的社交活动/场景与线下几乎无异,我们还需质问这里产生的感情的真假吗?如果说外部对象(情境抑或说媒介)与主体的内在体验是同一的话,这至少需要严密的论证,不然不是犯下了范畴错误吗?更棘手的是,元宇宙的真实叠加了/覆盖了三维的物理现实还是充当着判然两分的彼岸?倘若在真实生活中,某男已有伴侣,只为了寻求刺激通过传感器“出轨”了一名海峡对岸的女性玩家,这不过是他平行世界的分身还是统一于相同的行为主体,理应被清算?当科幻成真,甚至,虚拟实境构建的场域让沉浸其中的人们体验到了更逼真的生活感之时,与其由衷赞叹技术的伟力,内中的伦理困境和本体疑难(如何应治比现实更真实的构境?)业已是亟待正视的了。需知鲍德里亚早在1983年就曾指出,地图取代了领土,拟像置换了被模拟的原本。我们知道,web 2.0时代的约会app仅限于视讯、语音与文字的传达,这本质上还是一种信息交换,可是元宇宙却能更好地模拟现实生活,可以根据愿望和品位选择约会的地点,但底层逻辑无非就是算法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相互连结和日常交互的选择。

直而言之,新的问题就此产生:既然虚拟和现实的界限消失了,我们的肉身与数据分身,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当情感的黑洞得到一万三千公里外的他/她的共情,当真实的痛楚(尤其是在这个我们共居的星球疫情永续的当下)透过屏幕、透过虚拟角色(人设)产生了最深的连结,这是或者不是一种本体论上与现实同真的面对面(积极的辩护策略是:元宇宙中的行动者是触感、味觉等五感俱全的具身主体,并非被上传的意识,也非如同电影《她》之中的非物质心灵)?这些问题既是技术的,也是哲学的,既是批判的,可也是前瞻的。是的,我们的确被算法宰制,我们更可能为表象诱骗,但在这样一个向着未来的至大无限的空间,在技术奇点的当口,爱欲的形态正在实现突破。至少,这何尝不是能动的、参与的主体的重新凝聚(对社恐人群而言,他们获得了恋爱的尝试与在必然世界中本不可能有的美好体验)?在笔者看来,在虚拟现实(何尝不也是现实的虚拟化?)中,在最小的程度上,主体的幻想不再是病理性的、私自的、不可交换的剩余,而是以邻人为存在的依据。于是,我们不妨说,爱欲不正向着迎面而来的他者而敞开?在此,他者从绝对的陌异走入线上线下相互结合的前所未有的混合式亲密关系——即便是异地的爱侣们都能以全新的身临其境的带入感维系感情。毫无疑问,不同场景所产生的不同体验不可相互取代或分属。这不仅是笔者对元宇宙本体论之建基的肯认和澄清,也希冀当下的我们务必在保持思想的锐度与张力的同时,将未来的准星留给不断开放和更新的爱欲。

作者:俞盛宙(华东师范大学外国哲学博士(Ph.D.),在法国巴黎高师留学多年)

编辑/韩世容

关键词: 弗洛伊德 各种各样 布尔乔亚